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灯光
刘敬君
年12月,人生与季节一起步入严冬,我十多年代课教师生活画上句号,失落、迷惘、无助随寒潮涌动。生活还要继续,同学在城里开书店,我想从他那倒书卖。
选好书傍晚六点半,天黑,风大,阴冷。同学留宿,留吃饭,我再三再四谢绝——娇妻爱子在等我,必须回。
我想吃猪肉香菜馅饺子,媳妇说晚上包,这时她应该和好面,剁好馅,开始包了吧?还是包好了,等我回来?我不回家,她一定会等。我们认识不久,就有了个习惯,吃饭时一定挨着,她不爱吃的给我。她比较挑食,不爱吃肉,肉饼挑得一个肉渣儿不剩才吃,鸡肉只吃鸡腿,羊肉碰都不碰。她还不爱吃香菜、辣椒、茴香、冬瓜,不吃西瓜、桔子等等。我却来者不拒,吃啥啥香,就因为这,她才开始注意我。
媳妇看上去柔弱娴静,却性急,尤其那双快手,经常把没穿的衣服洗了,吃着饭一不留神桌子就被收拾精光,炒菜时铲子不翼而飞,那是她给刷了。更过分的是,有一次,落地扇有点小毛病,我把电扇头卸下来,拿到集上修,修好回来,却不见了底座,原来被她当废品卖了。
我骑飞鸽牌二八轻便自行车,为赶时间,走穿庄土路。路忽宽忽窄,忽深忽浅,有直有弯,也不乏急转弯。路面僵硬颠簸,沟坎、土棱、冰面、车辙、杂草、树枝、树叶、石子、干枯的玉米叶子等随处可见。车轱辘要是进了车辙,就如落入强盗之手,任其摆布,外胎与坚硬狭窄的土沟激烈冲突,一个拼命挣扎,一个绝不退让。前后轱辘左右乱撞,弹上来又滑下去,声音嘈杂恐怖。夜色如墨,西北风正一肚子气没处撒,我像钻进看不到尽头的黑洞,一群青面獠牙的妖怪紧追不舍。眼睁不开,只好低头,或扭向一边。车子左摇右摆,往前蹬要全身发力,上身前弓、倾斜,腿脚拼命下压。后架上那包书也不断歪向一边,要腾出一只手扶正,后来松松垮垮,只好停下,解开绳子重新煞好。指尖像被针扎,脚趾塞进冰窖,已经没了知觉。
又累又渴又饿,抹一把热汗,停下来喘口气。
已是万家灯火。暖白、橘黄、暗红,有远有近,有高有低,有明有暗,有大有小。想起家。媳妇回到家,便一刻不识闲,洗衣做饭,里外收拾。我一般是看书看电视,或者闭目养神。五岁的儿子玩塑料兵,几十个绿色小兵被他分成敌我,自己配音、解说。飞机、坦克、汽车、摩托一起出动,开枪打炮,阵地战巷战遭遇战,伏尸百万,人仰马翻。我这儿子模仿力与生俱来,他会模仿歌星唱歌,模仿钢琴家弹奏,模仿韩国、朝鲜播音员播报新闻,模仿电视剧中日本人说话,模仿各种广告词。他甚至模仿妈妈问他的话,出门时,坐在前边小座上,一桩桩一件件,严肃认真不厌其烦地问:“灯关了吗?电视闭了吗?钱拿了吗?门锁了吗?”
代课教师,工作辛苦待遇低,我加上班主任费也就块钱。尽管如此,离开教室那一刻,还是满满不舍,毕竟干了十多年。想到前途未卜也有些惶恐,不过我知道,就算再落魄,媳妇也不会嫌弃我。她师范毕业,初相遇时,她正进修大专,汉语言文学专业,古代汉语和外国文学让她特别头疼,这恰恰是我的最爱。我们好比两盏青灯,两簇篝火,两只孤雁,在一起时,温暖明亮甜美。生活中的大事小情,比如怎么与人相处,怎么做学生工作,怎么做饭更香,炉子怎么鼓捣更欢等,都要我来指导一番。我成了及时雨,成了智慧的化身。后来她工资一路走高,我几乎原地打转,可她的无视让我也忽略了钱这回事儿。
这次平静被彻底打破,我要打开另外一扇门,一扇未知的门,走上另一条路,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。我不知道前方平坦还是泥泞,高山还是大海。坦途能走多远,泥泞会有多深?山上是否有路,尽头是不是深渊?大海是否有风浪,彼岸是不是春暖花开?可是,为了这个家,不管前方是阳光还是风雨,我都要勇敢走下去。我要战胜黑暗,穿过泥泞,越过高山,驶向彼岸。
回家的路不再崎岖漫长。
风又发飙,要把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彻底干趴下。忽然,前轱辘往下扎,车子剧烈抽动,摔在地上。站稳一看,粥盆大的坑。
人车无碍,书散了,摊成一片,呼啦啦胡扯乱翻。这个寒冷漆黑的夜晚,如何把散落一地的书带回家?走又走不得,留又不能留。人在自然面前如此渺小,如此脆弱,如此无奈,就像风中翻卷挣扎的枯叶。路北是庄稼地,之后是一排房,春天从这里走过,大片麦苗油绿,门前一树桃花,主人开门出来,就像走在画里。此时只有黑暗,只有阴冷,只有感慨。
有人走来,跑过去,求他给我个袋子用,那人转身走了。我愣愣地杵在那,绝望得像一株枯树。
有霓虹灯闪烁,红、黄、绿交替,还有音乐声。哦,这个时候我会弹琴,媳妇是我音乐老师,偶尔随音乐哼唱两句,时不时提出点意见。昨天我把一个大附点弹错了,她就过来,边打拍边唱,我跟着弹。儿子也被吸引,跑过来,在边上的琴键上摁两下。
当年我想买电子琴,跟媳妇商量时,她头也不抬,丢下“不行”俩字,继续判卷子。妻子的节俭让我惊讶,十多年前上师范时的校服,她仍然拿出来穿,一双鞋脚尖补过又开口,后跟也掉了,她还要修。儿子要去盘山玩,她竟然领着儿子去学校北面山上走了一圈,孩子满脸不情愿,我们只好去了,到景区一看门票一百多,她拉着儿子就走,儿子都要哭出来,她才转身回去。那时她工资元,我元,琴两千左右,是我们近半年的工资,知道让她点头很难,很难,可我鬼迷心窍,一根筋要买。我假装生气,不理她,她也不理我。最后我慢慢凑过去,轻轻摇着她肩膀——那是我小时候求妈妈的动作。我央求她:“你就给我买一个吧!以后我啥都不买了,啥都听你的。”媳妇一句话不说,那是同意了。
我朝灯光走去,是一家商店,主人热情爽快,找尼龙袋子送我。
近了,近了,夜色乡村,灯光又多又亮又暖。
村头大柳树粗壮挺拔,长长的枝条随风摇摆。树下有两个人影,女人领着小孩儿,静静站在那里,急切地向我来的方向张望——是媳妇和儿子。儿子认出我,一边嚷着“我爸回来了”,一边挣脱妈妈的手跑过来,我停下,儿子跑到车子后面,用力帮我推车。媳妇也过来一起推。
夜深,泪涌;天寒,心暖。
我走在春天的中央,银花朵朵,杨柳依依。
选自年12月14日《唐山劳动日报》
作者简介:
刘敬君,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,《唐山劳动日报》“老兵颂”专栏作者。作品在《领导与创新》《滨海时报》《河北旅游》《当代人》《人物周报》等报刊发表,出版散文集《记忆》。52万字非虚构作品《梨乡英雄》获得《唐山文学》年度优秀作品奖,并被河北省作家协会评为重点扶持作品。
原标题:《------灯光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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